【海德】苦月亮



为了厉小海转学的事,刘显德前前后后没少忙活,张驰连同孙宇强偷偷指点他不少回,说小海转学这件事,成事不在天也不在地,就在领导,顺手还送了几瓶红酒。于是刘贤德今天请教育局的哪位领导吃饭,明天请市一中的哪位主任喝茶,柑橘草莓车厘子都搬了几趟,才勉强在新学期的开始,在普通班的角落里寻得一张桌椅。


厉小海因为这事情没少和他摆脸色,其实不为别的,他受不了刘显德低声下气的样子。要是他见不着,还真是眼不见心不烦,最讨厌的就是刘显德每回酒局都要带着他,美鸣其曰混个脸熟,时不时还要撺掇他站起来敬个酒,厉小海牙齿都快咬碎了,才忍住没把酒泼到面前那张带着讨好的笑脸上。


更何况刘显德喝酒能力根本为零,还总要喝到烂醉,说什么使命在身,要陪这个局那个局喝个高兴,你又不是专业陪酒的。厉小海揽着快要扑倒自己身上的这个醉鬼,走得歪七扭八,还要忍住他快喷到自己脸上的酒味。17岁,厉小海已经窜的和刘显德一样高了,身形像一根竹,如果刘显德能老实一点,还能支撑住他训练得当的身躯。坏就坏在喝醉的刘显德明显没有“老实”的概念,活泼得像一条刚被打捞上来的鱼,胸肌二头肌什么肌都往他身上凑,厉小海不站稳些两个人绝对要栽进家楼下的花坛子里。


“...再闹腾我就把你丢马路边了。”厉小海心灰意冷冷酷无情情有可原的说。


刘显德哼哼唧唧的,往厉小海怀里又凑了凑,黑框眼镜撞在他瘦削的肩头,差点要往下掉。


“别呀...小海最好了...我们小海最乖了...我们小海%#&¿.........”


说着说着自己也要往下掉了,厉小海赶紧又捞了上来。这比体测时做引体向上还累人,他手都要搂酸了,还好刘显德可能是真的困了,动静越来越小。走到家门口的时候,厉小海才发现他竟然枕着自己的颈窝睡着了。


真不靠谱,他想,动作却忍不住变得轻柔。他扶着刘显德的脖子把人放倒在床上,刘显德睡得很沉,呼吸绵长,嘴角上扬,像是做了一个好梦。厉小海难得有机会认真地盯着刘显德瞧,他也是最近才发现的,刘显德的眼尾狭长,微微向上挑着,闭上眼时尤为明显。


眼镜还歪在他脸上,厉小海轻轻地取了下来,放在床头柜。他知道自己不能看太久,所以很快就起了身,熄灭房间里的灯。黑暗袭来的时候,他还是没忍住,吻在刘显德绯红的脸颊上。


其实做得更过分一点也行的,脑子里的恶魔小海说,反正他醉成这个完蛋样子,就亲他个昏天黑地日夜不分他也醒不过来。但马上,天使小海也钻出来了,不行啊不行啊刘显德可是名义上的爸爸,这是赤裸裸的背德,是七形的爱啊!


厉小海最烦听它说话,屁点大的小东西,说的全是自己不爱听的。滚吧滚吧都滚,厉小海把脑袋清空,从刘显德的房间离开了。


***


以前刘显德不这样的,他不爱喝酒,烟也不抽,守店的时候很安静,手里总拿着一幅十字绣,绣花绣草,绣自己房间里挂着的那幅《马到成功》。厉小海放学回来,推着自行车,还没走到店门口,刘显德就能感知到他的脚步,抬起头,望着自己笑。刘显德像一轮月,用他意识过剩的关爱照得自己无所遁形。


厉小海曾经以为他们可以在那个水果店里呆一辈子,破破的,小小的,充满了腐烂的果味,二层被改成了住宿的地方,从柜台后面的门走上去,是刘显德花尽心思给他布置的家。


但是生活永远不尽如人意,至少对厉小海来说是这样。它狡猾又讨厌,一不留神便化作刘显德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烟。


是了,就是从那个时候,刘显德开始抽烟,从他们离开第一个家开始。原因并不复杂,厉小海打伤了同学,据说是课间起的冲突,少年的拳头不讲人情世故,硬邦邦地,一拳一拳凿开了他们安稳的生活。但是看着眼眶泛红拳头紧握的厉小海,刘显德说不出一句重话,甚至问不出一句为什么,他只是把自己变成一块布,温柔地包裹住这颗粗粝的石头。


店闸门被重重拉下,厉小海抱着自己的行李,望着刘显德的背,差一点要落下泪来。他把对不起三个字放在嘴巴里反复咀嚼,却迟迟找不到吐出来的契机。刘显德却稳定得像一只水豚,即使是带着全部身家和厉小海上了绿皮火车,他也能乐呵呵地把这件事变成春游。


“别担心小海,你张伯伯是个好人,他们厂刚好缺个记账的,而且咱们能去市里的学校了,这不是更好吗?”刘显德拢住厉小海,把他往自己这边靠。


饶是厉小海长得再高,在刘显德的怀中仍像个小孩。好像只有骨骼放肆地汲取着身上的养分,挣扎着拉长了躯体。原来老师没有骗人,力的作用是相互的,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生长痛。


***


到了市里厉小海才知道,刘显德嘴里的人就是张驰,曾经小有名气的赛车手,年龄到了就光荣退役,和他的领航员孙宇强还有技术支持记星合伙开了这个汽修厂。还没办妥转学的那段时间,厉小海就在厂里混迹,张驰没少偷偷教他开车,他很聪明,天赋也高,没过多久厂里车修好了都会让厉小海试开一下。孙宇强也说他应该成年了就去考个驾照,回来开赛车,贼拉风。厉小海很是受用。


他知道自己不是学习的料,却也不想刘显德太操心,所以每次都装作一副好好学习的样子,其实心都飘到工位上那个按计算器按得焦头烂额的人身上去。总是这样,看两眼刘显德仿佛能载下全世界的背影,再写几道晦涩难懂的题,日子悄悄过去,成绩不见长进,但是厉小海闭上眼都能临摹出刘显德的轮廓。


作为厂里的独身男子,也不是没人关心过刘显德的事,他长得年轻,身体也很健康,很少有人猜对他的年龄。好说媒的人把他看成香饽饽,隔三差五往他手机推送最新女子资讯,但刘显德却都拒绝了。等小海考上大学再说吧,他望着工位边上的同事,说的认真,现在是特殊时期,一切都要以孩子为主的嘛。


孩子?同事诧异地看了看厉小海这大高个,语言系统暂时有点加载不过来,只好顶着那阴恻恻地目光落荒而逃。


这怪不得同事,厉小海从不喊刘显德爸爸,甚至什么人称都不喊,不熟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兄弟。刘显德也从来没有纠正过他,仿佛他们的父子关系只存在于户口本上。除此之外,都藏在窗户纸后头,隐隐焯。


都怪你,厉小海不止一次在深夜里辗转反侧,都怪你,刘显德。气呼呼地,他再翻了个身,面对着墙壁,手机打开是刘显德熟睡的照片,身体里的种子被他播撒出去。如果有一天被刘显德看见了,他会怎么做,厉小海忍不住想,是羞得马上离开,还是一脸震惊的愣在原地,甚至可能,厉小海抱了点希望,他会走过来,手贴手,心贴心,教自己如何释放在他宽厚的胸膛之上。


人嘛,要做梦不就得做大点。


厉小海向来看得开。


***


新学期一开始,刘显德就当起了专职司机——的乘客。每天早上七点去楼下的鸡蛋灌饼摊买早餐,加两个蛋和里脊的是给厉小海的,不加蛋的给自己,还有两杯豆浆。回来的时候厉小海已经收拾好了,刘显德拿着他的公文包,厉小海背书包,两个人上了张驰的二手桑塔纳后座。


“我要不是八点就得到厂里打卡,我都不能当你俩这司机,”张驰手上打着方向盘,嘴巴也没停,“你说刘显德你也是不厚道,不知道给我带个灌饼呢,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领导了!”


“我...起得早脑供血有点不足,忘了...嘿嘿...”刘显德笑得真诚,真诚得欠揍。


趁着张驰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,刘显德立刻贡献出自己的灌饼,豆浆没给。他十分狗腿的说:“下次一定,下次一定。”


张驰人好哄,一手吃饼一手开车,还要感叹一下哎呀要是宇强坐在副驾就好了,一股恋爱的酸臭味,特别恶心。


厉小海皱着眉,把自己手里的鸡蛋灌饼给了刘显德,刘显德看了看鸡蛋灌饼,又看了看厉小海的脸色,他恍然大悟,然后把饼塞进外套里面,捂得紧紧的。


“你...什么意思。”厉小海懵了。


“我这不是看你嫌灌饼冷了,给你捂捂。”


刘显德赧然一笑,厉小海无语凝噎,只能撇过头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,车窗的玻璃映出他秀丽的脸,眼角平平,嘴角也平平。刘显德不知道他怎么了,还以为是没吃早饭心情不好,这么想着,捂得更用力了些。


车里一阵沉默,唯有张驰老神在在,笑眯眯一脸狐狸样,从后视镜扫了一眼刘显德,又看了一眼厉小海。啧啧,难办哦,张驰的车汇入通往市一中的河流里。


***


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,厉小海就这样正式进入了刘显德心心念念的好学校。学校的味道大同小异,落在他身上那种探究的目光也不会少几分,厉小海秉持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,安静得像一只幽灵。市里的学生和县里的倒是不一样,他们没空管你是哪里来的,每个人都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,根本无暇看他一眼。


放学了,天微微亮,市一中以前被举报过,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设置晚自习。他自己回家,坐公交车,太阳摇摇晃晃落下,他也跟着人群摇摇晃晃。到家的时候,刘显德已经做好饭了,厉小海洗个手就可以吃。刘显德的围裙没摘,不知道谁家淘汰下来的产物,粉红格子,很薄,上面的油点子有新有旧,两根带子也是细的夸张。但它系在刘显德的腰间,勒出刘显德老土衬衣下毫无赘肉的身材,厉小海就觉得特别好看。


碗也是刘显德在洗,他一边催促厉小海回房间做作业,一边给锅碗瓢盆都打上洗洁精。厉小海叼着刘显德投喂的饭后零食——一盒同事送的手指饼干,有点看入了神。其实刘显德一点也不像女人,他壮壮的,身体很结实,厉小海甚至从没见过他感冒,但他看起来又很像“妈妈”,厉小海从没拥有过能够让他喊出这两个字的人,他觉得现在的刘显德就很适合。


不对,他转念一想,那我不成恋母了。


“怎么还站着,不去写作业吗?”刘显德回头,问醒了厉小海。


厉小海打了个激灵,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,厨房很小,勉强装下他们两个人,厉小海这几步就已经走到刘显德面前。刘显德看他,眼镜往下掉了点,厉小海见状抬手扶了扶,又为免尴尬,问刘显德要不要吃饼干,很好吃。


还没等回答,就已经举到刘显德嘴边了,刘显德舔了一口,发现是挺好吃,才用舌头卷走。如果拿着4K超清摄像机记录下来,放大再放大,慢速再慢速,刘显德才会发现刚刚自己的举动其实是有点色情的。


但厉小海的眼睛就是尺,他愣了一会儿,耳根子通红,支支吾吾地跑走了。留下刘显德在他背后含糊不清地喊“小海!记得把客厅的水果端去吃了!”


关门的声音犹如震天响,刘显德不明所以,琢磨着这是否是叛逆期来临时的警报。不过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,他冲干净洗碗池的泡沫,解开围裙,忙不迭把冰箱里的燕窝拿出来泡着,打算等会儿炖给厉小海吃。


厉小海最近睡得晚,黑眼圈都要耷拉到锁骨上了,但刘显德在门口听了又听,也不像是在打游戏,动静不小,但声音很朦胧。他知道厉小海是大孩子了,刘显德不傻,他只是对这种事不太敏感,把厉小海接回家之前也没谈过什么女朋友,唯一的经验还是出自抽屉最深处的三级片。要他来负责起一个男孩的成人教育,他自己也觉得不靠谱。


于是他又心安理得的缩进了自己的龟壳,没看见,就当做不知道。他能做的,最多是在厉小海的燕窝里加一瓶牛奶。


***


日子还是一样过,厉小海快十八岁了,听张驰说,他打算让小海一成年就去考驾照,一年培训后再考赛车执照,小海自己也是这么想的。刘显德不同意,但张驰说了又说,小海这么有天赋,好车队这么多,赛车运动的环境也不像以前那么糟糕了,能赚钱的。


刘显德没吭声,回去吭哧吭哧看了无数个赛车视频,第二天问张驰,36岁能当领航员吗?张驰白了他一眼,说你科目二都费劲呢,还领航员,你看我像不像领航员。


他又不说话了,张驰长叹一口气,拉着刘显德到角落里开导他。


“小海的成绩,咱们都知道,四五百分是不差,但也不算好,要是没考上好大学还要复读。可是如果他去当赛车手,就是特别好的赛车手,你忍心就这样让他把喜欢也擅长的东西埋没了?”


“我没想过这些...”刘显德咬着嘴皮子,“我不知道...”


张驰知道刘显德总归会想明白的,拍了拍他的肩膀,故作深沉地说:“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活法,天才有天才的活法,我们就别太操心了。况且,考上驾照还有一年才培训呢,没那么快的。”


还有一句他本想说,但看着刘显德靠在车架上,那副眉眼低垂、失魂落魄的样,还是选择埋在舌头底下——我觉得你们分开一段时间,对彼此都好。


刘显德那天在工位上待了很久,厉小海问他在哪,他说加班,让厉小海把冰箱里的菜热一下,不用管他。工位电脑旁放着他和厉小海在福利院门口的合影,合影里他没笑,但手指紧紧攥着刘显德的衣角。那天是他们回家的第一天。


他知道厉小海是真的喜欢,在学校,在家里,在不能开车的时候,厉小海都拿着张驰的那本赛车秘笈看。但刘显德也是真的不舍得,赛车的世界在他眼里犹如危险原始丛林,他不舍得厉小海就这样带着一腔热血毫无退路地冲进去。


手机发来黄色预警,马上要下暴雨了,刘显德叹了口气,把外套穿了起来。他不是那种很聪明的人,怎么养小孩也是慢慢摸索出来的,知乎上搜索视频里学习,从一开始的生活小白痴变成现在这样家庭煮夫,多亏他执着且好学。在决定要收养厉小海的那天起,他就把自己融进了“父亲”的躯壳,刘显德知道自己辅导不了厉小海什么学习的事,所以在其他的方方面面都尽心尽力。他花了很久才学会做一个好家长,不动声色地给厉小海的世界套一层真空的保护膜。


现在是厉小海不需要了。


厂里只剩下夜班的工人,小小一个工作间亮着黄灯,他想明天得找记星说一声,把灯泡换成白的,黄的多伤眼睛。他和人打了招呼,就快步走去最近的公交站。


临近末班车的点,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风里。厉小海第一次试车的视频还躺在他手机,他顾不上冻红的手,哆嗦着点开视频,厉小海的笑脸猝不及防地蹦了出来。他坐副驾,录厉小海的脸,录他沿着试车道开了几圈就学会了漂移,下车的时候兴奋得抱住自己。画面里一片混乱,手机被撞到地上,视角诡异地记录着厉小海和自己拥抱的样子。厉小海的脸热乎乎的,就贴在自己脖子,肉贴肉的那刻刘显德不知道为什么怪不好意思的,轻轻拍了拍他说小海,手机。厉小海这才放开他,说我来我来,弯下腰捡起手机。


视频自动跳回到第一帧,刘显德按下暂停,嘴巴被风吹得有些干涩,他舔了舔唇,有点怀念起以前尝到的烟草味。


他想通了,他更不舍得厉小海伤心。


***


厉小海十八岁生日那天,刘显德捧着蛋糕让他许愿,蛋糕做得略显粗糙,有些地方还能看见蛋糕胚,一看就是刘显德自己捣鼓出来的,白色糕体上是黑白格旗与赛车模型,空白的地方插着八个蜡烛。


他憨笑着,凑到厉小海跟前说许个愿吧小海,和之前一样,前两个说出来,最后一个放心里。刘显德的黑框眼镜上还沾着少许面粉,厉小海帮他擦了擦,才说。


“前两个愿望都给你,我不用那么多,一个就够了。”


“啊?”刘显德愣了一下,“这能算吗?


“我生日,我说了算就能算。”


“那......我希望小海可以平平安安的,实现他的梦想。”


“...第二个呢?”


“第二个...”刘显德想了想,说道,“希望小海的愿望成真。”


“就这样?”


“就这样,”在厉小海的注视下,那种诡异的不好意思的感觉又来了,刘显德把蛋糕往厉小海那边举,“该你了小海,该你许愿了。”


厉小海十指紧扣,闭上眼,许了一个在他看来几乎不可能的愿望。


基督耶稣玛利亚,佛祖菩萨老天爷,虽然不知道生日应该是哪位神仙大哥管事,但希望你能保佑我,保佑刘显德,保佑我们永远在一起。






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句子——过了30岁之后,时间会过得超快,因为一年的相对时间会变短。


刘显德很是触动,还难得地发了一条朋友圈——“时间都去哪儿了”,并配图两张,一张是厉小海的毕业照,还有一张是他在车队官网作为正式车手的照片。彼时厉小海已经小有成绩,被张弛介绍的车队签去作为主力培养。


将赛车手作为职业听上去好像很酷,毕竟提到赛车,人们脑海里只有飞驰在赛道的一抹车影、车手站在领奖台喷香槟之类的画面,但实际上反复的枯燥的训练占据了车手大部分的时间。在成为知名的赛车手之前,多数人害怕的并不是无法取得好名次,而是无法承担高昂的维修费用。


但厉小海一直是个省心的小孩,有头脑,懂策略,逢战必胜,赛车耗损率甚至破了车队最低记录。他知道为了自己的梦想,刘显德付出了很多,于是也尽自己所能地不给刘显德添麻烦。


要开拉力赛,必须得有领航员,车队给他配了一个——魏正阳,标准富二代,有钱有闲有赛车梦,可惜的是一开车就头晕。为了不放走这个金饽饽,厉小海就变成了车队的工具人。他们私下也会吐槽,这跟包办婚姻有什么区别,但为了成绩,两个人的磨合还算努力。


刘显德来的时候,正好赶上新一轮拉力赛的体能培训,他随便找了个跑道边上的座位,打算等厉小海下训再去找他。


之前他也来过几次,大包小包的,仿佛要把厉小海的宿舍塞成第二个家。有人乐在其中,来点肥皂水就能吐粉红泡泡。只有作为室友魏正阳的眼睛受了伤害——厉小海我求求你能不能不要看着个枕头还笑得那么恶心!当然,罪魁祸首其实还是刘显德,他只是看见领奖的时候厉小海揉了揉脖子,就把宿舍里的普通枕头换成了乳胶枕,还附赠一个绣着赛车的抱枕。溺爱程度令人发指。


好在他嘴巴比较笨,也整不来寒暄那套。每次刚坐下没一会儿,就说他该走了,成功给魏正阳的眼睛一些喘息的机会。


下午的阳光正好照在他这一侧,跑道上是车队教练带着人一圈又一圈的跑,看着看着,刘显德迷迷糊糊闭上眼,没一会儿竟然睡着了。


他睡得很香,甚至做了个梦,梦见厉小海训练结束,脖上挂着毛巾,一边擦汗一边低头看着自己。小海...他在梦里也想喊,嘴唇用不上力,徒劳地颤动着。梦里的厉小海行事果断,他摩挲着刘显德的侧脸,张望了一下四周,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他们这边,于是迅速地低头吻了刘显德一口。


我去!刘显德被吓醒了。


他眼睛猛地一睁,还没调整好呼吸就看见梦里的男主角站在他面前,差点一口气没上来。还是厉小海反应快,轻拍着刘显德的背,让他把气舒出来。


“做什么梦了,吓成这样。”


“……没……没事,”刘显德脑子里还想着刚刚的梦,汗流浃背,魂不守舍,“那什么……小海你结束训练了?”


“早结束了,看你睡得香就没喊你,”厉小海想扶刘显德起来,却被他下意识拍了手,他不明所以,但没生气,拎过刘显德旁边的包,边走边说,“走吧,今晚没训练,我们出去吃?”


他走得很慢,在等刘显德回答,走出有一段距离了,才发现对方没像自己所想的那样跟在自己身后,而是仍呆坐在椅子上,木木地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他大喊刘显德的名字,刘显德下意识看向他,夕阳落在厉小海背后,正慢悠悠地给所有事物镶上一层金边。


有风动,树叶沙沙作响,刘显德应了一声,赶紧跑了过去。


***


他们找了一家铜锅涮肉,四周热腾腾地,蒸气从锅底攀上眼镜,白茫茫一片。刘显德摘下来,用衣摆擦干净。厉小海就盯着他低垂的眼睛,在热气里忽隐忽现。


服务员拿了几瓶冰啤酒,刘显德戴上眼镜,又摆摆手,说换成北冰洋。没事,想喝就喝点,厉小海说。但刘显德还是摇了摇头,说早戒了。什么时候?厉小海问,他的记忆没有答案,但隐约中又感觉到好像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,厉小海再没有关于刘显德醉酒的印象。你上高中之后吧,刘显德挠挠脸,说,我也记不太清了。


厉小海顿了一下,挺好的,他说。


羊肉在锅里翻滚,咕嘟咕嘟,填补了刘显德略显尴尬的沉默。厉小海夹了些涮好的放到他碗里,看他闷着头吃饭的样子,低头的时候,通红的耳朵尖就朝着自己。


其实厉小海不太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刘显德的,好像是天性使然,又好像是命中注定,不然怎么会那么巧,刚进福利院的第一天,就遇见了同样是第一天来做义工的刘显德。那时候他很瘦小,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,刘显德每次来的时候就从兜里拿出什么悄悄塞到他手里。有时候是一颗苹果,有时候是几颗糖。只对他这样。


厉小海很少遇到没被他吓住的大人,他人如其姓,眼睛长得厉,喜欢用眼睛剐人,嘴巴抿紧的时候,看起来很凶。但刘显德根本不在乎这个,他用钝感十足的外壳软化厉小海的刺,而厉小海是否对他感谢,并不在他的预期里。小海,小海,刘显德总是这样喊着,像念咒语一样,喊他过来,喊他来拿零食,喊他一起去坐卡丁车,喊他不要乱跑,喊他和自己回家。


厉小海,去掉厉字,就只剩下小海,像海一样汹涌、一样澎湃、一样温柔的小海。


所以他不能,也不会掀起滔天巨浪吞没刘显德。即使他从没想过要刘显德做他的爸爸,即使他动荡不安的心无法平静,即使夜晚的海水漆黑一片,厉小海也会给刘显德做一艘小船,只供他一个人航行。


厉小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,推到刘显德面前,“生日快乐。”他说。


刘显德很惊喜,眼睛亮亮的,就差从屁股后面伸出一根摇成螺旋桨的尾巴。他道了谢,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块缀着钻石的手表,内表盘上有一圈一圈的海浪花纹。


戴上试试,厉小海说着,一只手扶起刘显德的手腕,另一只手把表扣了上去。刘显德的手腕很细,表带要扣到倒数的地方。为了不挡住它,刘显德把衬衫的袖子挽在手肘的位置。从厉小海的角度看去,往下是匀称的小臂,再往下就是那块表,它闪着钻石独有的光泽,圈住刘显德的手,就好像它能圈住刘显德的人一样。


关于手表,厉小海还特地问了魏正阳该怎么挑,款式看来看去,最后还是选择了可以定做的牌子。魏正阳笑他说选个礼物这么墨迹,跟选钻戒似的。厉小海没理他,但他想,是,这就是我的钻戒。


***


厉小海的车停在路边,他们站着,在等魏正阳走过来,和他们一起回去。厉小海从兜里掏出一盒软如意,问刘显德要吗,刘显德舔了舔唇,接了过来。还没等他问打火机的事,厉小海就向前跨了一步,给他点燃香烟。夜晚的风徐徐吹来,厉小海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。


刘显德想起几个小时前,他和魏正阳的手下意识伸向副驾驶的车门。虽然魏正阳仿佛用光速收回了手,再用光速钻进后座,不留给刘显德一点反应的机会。但他还是忍不住想,原来领航员也是这样,在一起久了,有些事就会变成潜意识里的习惯。


魏正阳总说他们是教练拉郎,其实他和厉小海也一样。福利院院长找到他的时候,问他要不要收养厉小海,如果不收养的话,那就得把厉小海送去其他地方了。于是刘显德开始习惯,习惯身边有个小孩,习惯一切事情都以他为先,习惯成为一个人的依靠,习惯去爱一个人。


尼古丁的味道从口腔传到肺叶,刘显德想知道厉小海会不会也是一样。


“...小海,你说要是我没去当义工,咱们还会认识吗?”


“不知道,”厉小海的语气很虚,好像直到刘显德问出这句话的时候,他才意识到命运的安排是那么珍贵,或许在更多更多的宇宙里,他和刘显德不是父子,不是朋友,甚至什么也不是。他不敢去想了,反问道,“你会希望我们认识吗?”


“当然啦,”刘显德笑了,“不过到时候,我可能只是你的一个观众,一个小粉丝。”


“那你呢,你会吗?”刘显德又问,带了一点期待。


厉小海吸了最后一口烟,碾在垃圾桶上面的烟灰缸里。然后按着刘显德的后脖颈,给了他回应。


一个吻。


刘显德脑子像炸了锅一样,此前那个梦里的吻和现实的吻逐渐重叠。厉小海的嘴唇很软,像一片云、一块质地嫩滑的肉,刘显德反应不及时,忍不住含了一下,下一秒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,涨红着脸弹到了一边。


厉小海的眼神滚烫,烫得人无法直视,只能低下头。


这时刘显德才意识到,他在这片海里游的太久了,回过神的时候,海水已经涌到了心脏的位置。那些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忽略的细节,那些早已超过父子界限的举动,对厉小海来说就像是心照不宣的纵容。


怎么办,刘显德想,怎么办...他得说些什么...小海会怎么想...太多太多问题挤在他的脑子里,一时半会得不出结果,于是看上去,刘显德就像当机了一样。


一直到魏正阳赶到现场,像死水一样寂静的氛围才被搅动起来,可以暂时忘记刚刚发生的事,供人呼吸。


***


刘显德脑子很乱。


在第二十次按错计算器上的数字之后,同事终于受不了犹如魔音入耳的“归零”。显德你要不把计算器声音关了吧,同事的声音可怜兮兮,刘显德连忙道歉。


厉小海送他回家之前的话还在脑子里转悠——最近训练挺忙的,没什么事就不用过来了。末了,还加了一句,爸,生日快乐。


刘显德说不清楚他的心情为什么如此复杂,其实厉小海愿意接受自己的“父亲”身份不是件好事吗,不是自己一直希望的吗。但不知道为什么,他心里就是堵得慌。或许是因为厉小海的眼睛,他看上去太失落了,于是说出来的话也变成好像不情愿的样子。


而刘显德最不想面对的,是他发现,他并不讨厌厉小海的吻。


天地良心,刘显德发誓他不是恋童癖,他对小屁孩形态的厉小海绝无二心。但手机里那些从各种赛事中截出来的身影,那些塞满了相册的照片,那些镜头下意识跟随着他的录像...一切的一切真的能用父亲这个借口来解释吗。


刘显德越想越肝颤。


他去问记星,记星说你要是问修车的事我还能给你解答一下,感情问题就算了,我整不来这个,问我白瞎。


他又去问孙宇强,孙宇强说我和张驰也没经历过什么跌宕起伏的情感挫折,我们是初恋,玩的是纯爱,你这属于超纲了。


最后还是张驰出马,把刘显德叫到厂房的天台上,天气不错,晴空万里,只有刘显德一个人仿佛头上在下雨。


“行了行了,别整得那一副要冒小金豆的样子了,怎么回事啊?说说吧。”张驰拉着刘显德坐到墙边,给自己开了一罐啤酒。


刘显德又说了一遍。


“如果你一直想被一个人叫爸,然后这个人突然愿意叫你爸了,但是你心里却不太舒服,这是为什么呢?”


“什么爸不爸的,我也没这爱好啊,”张驰一语中的,“是关于小海的吧。”


见刘显德不说话,张驰知道答案是肯定的,哎,关键时刻还得靠我。


“显德,咱们也都相处这么些年了,你就直说呗,小海冲你表白了?”


“没有...”


个怂蛋,张驰想。


“但他...吻...吻了我...”刘显德声音越说越小,后面几乎是要贴着才能听清。


我去,海哥勇猛啊,张驰差点没呛个半死。他擦了擦嘴边旁边的啤酒渍,又问刘显德怎么想。刘显德支支吾吾的,说不知道,没想明白。


“这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,喜欢就和小海说清楚,不喜欢小海也喊你爸了,你俩就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呗。”


“可是...”


“可什么是啊,你俩又不是亲父子,还能有什么血缘上的阻碍不成。”


“那他毕竟上了我户口本的...”


“这有什么,两个人怎么过日子,关起门来谁也管不着,”张驰笑了,“反正成不成你俩都是一家人,真要在一起了,还省得改户口了。”


“我再想想...再想想。”


张驰看着刘显德,好像回到了厉小海想当赛车手的那会儿。刘显德也是这样,顾虑重重,但最后还不是想通了。厂里其他人或许不知道,他可是慧眼如炬,刘显德远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在乎厉小海。一个是扣子,一个是扣眼,系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。


***


第二次模拟测试的时候,厉小海又没出线,魏正阳急得满头是汗,恨不得把厉小海摇成车载娃娃。如果到最后一次厉小海还没能进入前三,拉力赛的主力基本上和他们就无缘了。厉小海也挺憋屈的,他下了车,头盔一摘,就想往外走。


天气慢慢变暖和了,他的赛车服里都是汗,粘在身上特别难受。反正离下一次测试还有段时间,厉小海打算去换一套赛车服。魏正阳在后面拉也拉不住,只能看着他往宿舍的方向走去。


他知道他心不稳,教练也这么说,魏正阳报路书的时候,他眼睛看着赛道,脑子里却还是那天刘显德生日,那张无辜到可恨的脸。还有自己非要逞能,说的那些话。


厉小海说完就后悔了,他捕捉到刘显德的脸色很糟糕,但来不及补救,就听见刘显德说我知道了。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,结果只能自己承担。于是刘显德再也没有来,微信的聊天框也停留在绿色的框。


宿舍的门没关,虚掩着,厉小海推开一看,还以为自己看错了。刘显德坐在他的床边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四目相对的时候,他猛地像个企鹅一样扑棱着站起来,厉小海没忍住笑了出声。


“小...小海。”刘显德挠挠头,不好意思地喊道。


“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?”厉小海拉开赛车服的上半身拉链,系在腰间。


“小魏和我说,你们还要再模拟一次,我就想着先到宿舍来等你。”


“有事吗?”厉小海从衣柜里抽出一件备用的内衬,当着刘显德的面就把衣服一掀,换上新的之后再扔进阳台上的洗衣机。像小孩子赌气一样,没看刘显德一眼。


“要不...等你测试完再说吧。”


“你说吧,我不急。”厉小海的目光钉在刘显德脸上,他其实不想听,他不想听到刘显德嘴里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,也不想听刘显德假意的包容。但他让刘显德说,这样或许他会死心,他会明白原来有些事情就是怎样奢求都得不到。


刘显德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。


“没事,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,我走了。”


厉小海正欲转身,却被刘显德拉住,唇上落下一个轻柔且快速的吻,厉小海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。


“小海,我...我还没想好,但我的意思是,就是,我不讨厌你那样...那样做。”刘显德又红了脸。


没有拒绝,没有指责,也没有说教,他只是说他还没想好。厉小海偷偷掐了掐自己的手腕,有印子留在上面。


“没关系,”厉小海说,“时间很多,我不急。”


魏正阳的声音在楼下响起,第三次模拟测试的顺序定了,等着他去签字。


***


他想起十八岁的时候许下的心愿,透过树叶的缝隙,他看了过去,那是一片蓝天。


谢谢啦。他在心里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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